後半夜譚林完全是抱著他睡。他的手環在他的身前, 只要他動一下，便會貼著他的胸口輕輕拍拍。譚林身上的溫度從他的手心了傳過來，顧燁放下心來, 譚林還在, 他不是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顧燁聽見門外有有鍋碗瓢盆的響聲, 他看了眼時間，大概是八點多。譚林在廚房做飯。

顧燁順著聲音下床, 他走到廚房外, 倚在門框上。

譚林正在打雞蛋, 他將雞蛋敲進碗裏，用筷子攪拌均勻，金黃的蛋液和雪白的面粉混合在一起, 然後倒入電餅鐺上烤制。空氣裏馬上傳來蛋白質在食物油中滾開的香味，這是人間的煙火味。

譚林看見顧燁下來，擡頭看了看他，說：“今天吃雞蛋餅, 想喝橙汁嗎？橙汁在冰箱裏。”

“嗯，”顧燁在桌邊坐下，“喜歡。”

譚林背過身, 在案板上切著配菜。這樣顧燁看不見他的臉。

顧燁走了過去，兩手從背後抱住譚林的腰。

譚林擡了擡手，說：“別亂動，我手裏有刀。”

“哦, ”顧燁應了一聲，卻也不肯撒手，他將臉頰貼在譚林的背上，用鼻尖蹭了蹭譚林背脊上那條凹下去的曲線。

譚林將刀放下，他回過手試了試顧燁的臉，“怎麽了？”

“沒什麽，”顧燁吸了吸鼻子，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說話有點甕聲甕氣的，可能是昨天在光腳坐在地上太久了的緣故。

譚林從案板上拿了一片切成薄片的黃瓜，沾了點調好的醬料，遞到顧燁嘴裏，說：“好吃嗎？”

顧燁張開嘴，一點點將黃瓜片吃掉，他的舌尖碰了碰譚林的手指，說：“好吃。”

譚林回手拍了拍顧燁的臉頰，說：“你到桌子那兒等等，一起吃。”

“不要，”顧燁抱得更緊了，他將下巴擱在譚林的肩膀上，眼睛越過譚林的肩頭，說：“你還要幹什麽？我幫你。”

譚林說：“還要切份胡蘿蔔丁，放到雞蛋餅裏比較好看。”

顧燁說：“我幫你弄。”

譚林說：“別，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到桌子哪兒去，我一會兒就來。”

譚林總是對他好脾氣，顧燁試著譚林的氣度，根本不聽話。他松開譚林，伸手去拿案板上的胡蘿蔔。打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在他的手背上嘩嘩地流，然後落入水池中，形成一個旋轉的漩渦。

顧燁手頓住了，他兩眼直直盯著那漩渦。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他耳邊淡去，他像進入了一個真空的世界，周圍事物的顏色在他眼中一點點退卻，他看見譚林對他張了張嘴，他卻聽不見他的聲音，一股寒意一點點從他的手指，一直向上蔓延，一直涼到他的後脖頸。

譚林走了過來，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了摸他的耳朵，這一次他終於分辨出譚林的聲音：“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顧燁往後退了一步，離開譚林的觸摸，“我出去一趟。”

顧燁轉身就走，匆忙從衣架上取下圍巾套在脖子上。

譚林說：“你去哪兒？我送你？”

“不用。”顧燁低著頭，蹲下身換鞋系鞋帶，“我要確定一件事。”

顧燁等待電梯到達一樓，猩紅的數字不斷跳遠，他的臉映在鏡子裏。他右耳垂上有一顆痣，這可痣很小，像一個小點，平時不仔細看並看不出來。顧燁對著鏡子找到那顆痣，用手捏了捏，鏡子裏的人做了同樣的動作，方向是錯的，和他看見的水流一樣。

車輛不斷從他車邊經過，顧燁不停歇地向前走。他的臉映在了路過轎車的玻璃窗上，百貨商店櫥窗的鏡子裏。

自然形成的漩渦，不受其他外力影響下，在北半球的漩渦呈逆時針方向，而他剛剛看見水旋渦的方向是相反的，和他的鏡子裏的臉一樣。

這個世界是水中的一個倒影，所有東西都是反過來的，而他正站在正反重疊的中心。

時間在他身上不斷流逝，而他不停止，也不知疲倦。

他感到一股無力感，這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夢，而他卻要醒來。能不能不醒呢？就這樣吧，和朋友、愛人在一起，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所有苦難只是過去的雲煙。然而事實上，他漂浮在空中，做著黃粱一夢。

天開始黑了，顧燁走了整整一天，小腿肚子傳來一股酸脹，而酸脹一點點變成了疼痛。而他卻一點也不想停下來，感覺並沒有多少意義，感覺也是虛假的。

他看見不遠處出現一盞燈，那淡淡的燈光勾勒出老舊房屋的輪廓，以及那墻壁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他推了推鐵門，門虛掩著，在靜謐的夜晚發出一聲沈悶的聲響，那聲音劃破長空。

沈穩而莊重地腳步聲，一聲遠，一聲近，然後王愛迪出現在鐵門後。

王愛迪為什麽還在這兒，他不是已經抓走了？顧燁突然意識到自己腦中冒出的這個問題有點可笑。

王愛迪依然是老年的形象，他帶金邊眼鏡，穿白大褂，衰老的兩頰微微下垂，瘦削而狹窄的鼻梁中部有些許細紋，被捕的遭遇並沒有對他有任何影響，依然和藹而親切，他在黑夜裏對顧燁微笑了一下，“顧燁，是什麽讓你回來？”

顧燁說：“都是假的，是嗎？”

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夢是欲.望的滿足。那美好的幾個月光陰，只是他的一場大夢。

“我根本沒有回到真是世界，”顧燁說：“從頭到尾，我一直在你的游戲裏，是嗎”

王愛迪微笑一下，沒有否認，而是反問道：“你怎麽發現的？”

顧燁說：“水流，水流的漩渦反了。”

“誒，”王愛迪拍了拍腦袋，說：“真糟糕，竟然將這個小細節忘記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做3d動畫，水流的特效是最難做，也是最費錢的，他們沒做好，我也不怪他。”

“可為什麽呢？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說呢？你明明回去了，你看你的手背，上面有你的紋身；還有那把小刀，小刀有用，為什麽你還認為自己沒有回到現實呢？”

王愛迪一點一點將顧燁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他微笑了一下，說：“你想起來自己是怎麽進入游戲的了嗎？”

他不知道。

顧燁微微閉上眼，他讓自己的回憶不斷倒帶，一直回溯到游戲開始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八點，他和小丁一起進入游戲。

那天下午五點，他們看見了學校公告欄上的海報。

那天傍晚，他被兩個家長辭了。

那天中午，他覆習了線性代數。

再往那之前呢？他又在做什麽？

“游戲……”顧燁腦中突然一陣電光火石，他猛地睜開眼，“當時我在玩游戲。”

那一天，他和室友在網上玩狼人殺，玩完之後，他便下線。

原來就在這個時刻，電腦的右下角跳出一個彈框，彈框上是游戲申請，邀請他進入游戲。而他當時趕著時間，匆忙下線，並沒有太細看……

顧燁說：“我游戲並沒有下線，而是被你直接劫持了，是不是？”

王愛迪目光灼灼地看著顧燁，他讚許地點了點頭，說：“你什麽都記得。”

顧燁微微握拳，他抿了抿唇，說：“我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你一定要把我困在這裏？”

王愛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是我最成功的試驗品，你是離進化最近的人，我怎麽舍得放你走？”

“這不是你隨意玩弄其他人的理由。”顧燁憤怒道，“其他人，他們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我臆想出來的？”

他覺得自己要被逼瘋了，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他什麽都無法分辨。

王愛迪說：“他們其實和你一樣，也是游戲玩家。”

顧燁說：“他們現在呢？”

王愛迪說：“我告訴過你，他們已經結束游戲了。”

顧燁說：“小丁和譚林呢？”

王愛迪說：“他們的經歷和你一樣。他們正生活在自己所渴望的世界裏。”

顧燁憤懣，一字一頓道：“你不可以這樣，將人當做試驗品。”

“你還不明白嗎？”王愛迪說：“我告訴過你，任何偉大的事業都伴隨著犧牲。”

他的目光看向遠方無盡的黑夜，“這項實驗可以探究人腦是如何運作，我們研究的是關於人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就藏在我們身上。知道這個秘密，便找到人類進化的鑰匙，現在我們覺得很難攻克的課題，都將有一個全新的方向。”

他微微一頓，道：“你想爸爸醒來嗎？他可以醒來，如果我們成功了的話。這樣，你還會認為我做的是一件壞事嗎？”

顧燁沈默了。

王愛迪微笑了，他很滿意顧燁現在的反應，他放緩聲音，“為什麽不說話了？如果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可以治好你的親人，你還會在乎其他人嗎？”

他站直身，面對顧燁道：“你覺得你還在這裏是因為我不肯放你回去，事實上游戲沒結束，是因為你沒有發現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顧燁問：“什麽問題。”

王愛迪將他的手放進褲子口袋，說：“關於我。”

顧燁沒說話，他看著王愛迪的口袋在微微顫動，他的手在抖。

他一直以為王愛迪手會抖是因為他有時情緒太激動，於是從沒再往深處想。而此時他透過玻璃鏡片看向王艾迪的眼睛，他的眼白微微發黃，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睛。

王愛迪生病了。

顧燁頓時明白過來他忘記了什麽。

“你還是失敗了，”顧燁說：“無論你說得多麽好聽，你的嘗試並沒有任何成果。你到最後都沒有給人類做任何貢獻。”

他頓了頓，然後說出自己的猜想，“是帕金森，是嗎？”

游戲中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而王愛迪也不例外。

他的生命不給他繼續研究的機會，他所謂的進化只是一堆泡沫。

王愛迪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

顧燁說：“作為一個天才，智力的衰退是你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於是在你知道自己沒多長時間後，你設計了這個游戲，然後將自己的意識留在這裏……或許這對你而言，是另一種程度上的永生。”

王愛迪嘆了口氣，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上面是綠色的1010二進制數字。他說：“恭喜你，你找到了最後的答案。”

說完這句話，數字開始在空氣中飄散。

作為游戲的研發者和創始人，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於是心滿意足地和自己設計的游戲融為一體。

顧燁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他發現自己也變成一串代碼。

等他再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趴在電腦桌前。

耳邊是夏天吱吱響的蠶聲，顧燁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電腦屏幕還亮著，上面跳出一個彈框，活潑地動態字效跳動著——“游戲勝利！U WON！”

小甲取下耳機，正在跟他抱怨，說：“誒，顧大神，你這讓別人怎麽玩兒啊!你這樣讓別人一點游戲體驗都沒有。”

小乙也附和道：“就是啊，以後千萬不要跟他分到不同陣營，不然太慘了。”

小甲和小乙吱吱喳喳地在他耳邊說話。顧燁漸漸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時間，現在他正在剛剛退出游戲的時候，馬上就要上課了。

顧燁低頭看自己的手背，上面那難看的刺青沒了，他又繼續翻找褲兜，怎麽也找不到譚林送他的小刀。

小丁趴在電腦前，顧燁過去推了他一把，說：“小丁。”

小丁一下跳得老高，然後迷茫地看向四周，說：“誒，這是什麽情況？為什麽我在這兒？”

顧燁說：“你還記得剛剛發生什麽了嗎？”

小丁打了個哈欠，說：“顧燁，我好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我夢見我們一起去玩狼人殺，沒想到被淘汰的選手真的掛掉了，多好的小說題材啊！”

小甲和小乙聽見小丁繪聲繪色地講述，立刻說：“怪不得你玩得辣麽菜，搞半天你掛機啊！”

小打了個哈欠，說：“什麽，時間才過了二十多分鐘？這個夢也太長了。”

顧燁關了電腦繼續回學校上課。

課後眼鏡王又將他請去喝茶，就他販賣數學筆記這件事好好說了說，顧燁第一次被罵得這麽爽。

眼鏡王說：“要將知識用到正道上去。你現在也快大四了，以後怎麽走，想好了沒？”

顧燁點點頭，說：“想好了，我想走科研這條路。”

眼鏡王嗎了挑眉，意外道：“科研？那你可得想清楚了，這條路可不是那麽好走的。”

顧燁從來沒有這麽明確過自己的心意，他認真點頭道：“我想清楚了。”

眼鏡王認真看了顧燁一眼，說：“我這兒有個項目，是做用戶心理分析軟件，你有沒有興趣？你來了，算你半個職位，錢不會少給你，你自己考慮一下，不著急給我回信，明天的考試先好好考 。”

顧燁點點頭，從辦公室離開。

考試一切順利，考完後當天傍晚，顧燁收到一封信，裏面是一張五千萬支票。

這是王愛迪生病後立的遺囑，要將錢贈給第一個游戲通關的人。

看著支票顧燁有點蛋疼，如果是現金他還能破開了，自己留點子兒，現在一整張支票，連個找零的都沒有。

顧燁還是將錢捐了。但因為捐款金額巨大，市裏獎了他一面“五好”青年錦旗，外加一萬塊錢，也算回了點本。

這錢成了後來老顧做手術的手術費，小醫生說老顧身體各項機能很好，醒來的幾率非常大。

顧燁一點點再次把控住他的現實世界，一切再次走上正軌，唯一的疑惑是，他找不到譚林。

游戲裏譚林使用的電話成了空號，顧燁聯系不上。她決定等老顧做完手術，就去消防站找他。

他不確定譚林所希望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一樣，而這段生活裏又有沒有他。他甚至擔心譚林會不會從游戲出來後和小丁一樣將這段記憶當做一場夢，然後不記得他。

這讓他有點忐忑。

這天晚上顧燁昨晚家教回學校，看見樹影下面有一個人。他身材高大，微微低著頭，倚在一輛摩托車上，兩腿隨意地靠在一起，手裏閃爍著一道銀光，那是一把小刀的薄刃。

顧燁眨了眨眼，確定自己沒看錯，緩緩走了過去，然後下意識叫了一聲：“譚林？”

譚林回過頭，黑如點起的眼眸在昏黃的燈光下落入兩把火焰，他抿了抿嘴唇，直直地看著他。

顧燁猶豫了一下，他停下了腳步，試探道：“還認得我嗎？”

譚林沒說話，他沈默了兩秒，然後突然伸出手臂，將他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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